宇宙何处觅知音

1977年，人类历史上特殊的一年。这一年，吉米·卡特当选美国总统，两年后中美正式建交；这一年，中国恢复高考，开始“知识改变命运”；乔治·卢卡斯“星战”电影首映，开启科幻电影时代；同年，“猫王”去世，爱迪生发明唱片一百周年。也正是在这一年，美国发射“旅行者”探测器，第一次开始探索太阳系外的宇宙文明。

在美国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主持下，“旅行者”搭载了两张镀金唱片，里头储存了地球想传递给宇宙的星际信息：118张描绘地球文明的照片、近90分钟世界各地的音乐、一部关于进化历史的音频——地球之声、55种人类语言的问候和一种鲸的歌声问候，以及美国卡特总统和联合国秘书长的致辞。这张特殊的“星际唱片”承载了人类探索外星文明、进行星际交流的渴望。

《中国人的晚宴》（自《星际唱片》）

《中国的长城》（自《星际唱片》）

对有过“郑和下西洋”历史的中国人来说，这种走出闭关锁国、探索世界的想法，也许并不陌生。但令国人更好奇的，或许是这张“星际唱片”里头的“中国元素”。照片部分，两种“中国形象”受到关注，一是“中国人的晚宴”，一是“中国的长城”，凸显了中国的“日常”和“奇迹”。问候部分，收录有粤语、吴语、闽南语以及普通话的问候，其中普通话的“各位都好吧，我们都很想念你们，有空请到这来玩”，尽显“轻松和随意，很像写给老朋友的明信片”。最后，是重中之重的音乐部分。“星际唱片”收录的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演奏的中国古琴曲《流水》，是唱片中单曲片段时长最长的音乐。它与唱片中最后一首音乐——贝多芬的《第13弦乐四重奏》的第五乐章“短歌”，代表了地球想让宇宙聆听的人类音乐。古琴是中国五千年音乐历史的象征，而“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典故，暗合了人类摆脱孤独、追求知己的期望。更重要的是，一曲《流水》，如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叹，“面对奔流的江河或者任何自然界的奇观，人们会由衷地敬畏许许多多人类无法了解的奥秘”。

《伯牙鼓琴图》，元 王振朋（亦写作王振鹏）绘

面对浩瀚无垠的未知宇宙，人类自然会心生“敬畏”，有时难免就会萌生对星际探索的犹疑和抗拒。实际上，正如贝多芬《第13弦乐四重奏》所传达出的悲伤与希望共存的复杂感受一样，人类对星际探索尤其是主动与外星文明的接触也莫衷一是。其中的反对意见，因刘慈欣科幻小说《三体》中“黑暗森林法则”而尽人皆知。而科学界更大的反对声音则来自大名鼎鼎的斯蒂芬·霍金。2010年，在纪录片《与史蒂芬·霍金一起走进宇宙》中，霍金警告，人类与外星智慧生命交流可能“风险太大”。“我们只需审视自己，就会发现智慧生命可能会发展成我们不想遇到的东西”；“我想象他们可能存在于巨大的飞船中……已经耗尽了他们家乡星球上的所有资源。这些先进的外星人可能会成为游牧民族，寻求征服和殖民他们能够到达的任何星球。”霍金表示，星际掠食者的袭击只是寻找地球以外智慧生命的令人沮丧的可能性之一。另一种可能性是，智力本身可能对生命有害。霍金指出，人类通过制造核弹和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已将自己置于毁灭的边缘。“如果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智慧外星人，那么他们可能不会持续太久。也许他们在发现 E=mc2后不久就引爆了自己。如果文明需要数十亿年的时间来进化，然后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那么遗憾的是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听到他们的消息。”2018年，在临终前的一部纪录片《斯蒂芬·霍金最钟爱的地方》中，霍金再次强调：“有一天，我们可能会收到来自这样一颗行星的信号，但我们应该警惕是否作出回应。遇到先进文明就像美国土著遇到哥伦布一样，结果可不太好。发现智慧生命将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它迫使我们改变。我们必须放弃我们是独一无二的想法，开始以更多的同情和谦卑行事。”

这种对外星人的既爱又怕，在科幻电影中展现无遗。1977年，就在“旅行者”探测器上天后不久，斯皮尔伯格的科幻电影《第三类接触》就上映了，接着就是1982年的《E·T·外星人》，充满善意、乐于助人的外星人形象一时深入人心。但是1996年，蒂姆·伯顿的《火星人玩转地球》，狠狠讽刺了一把那些把外星人想象成“天使”的地球人，连斯皮尔伯格在2005年的电影《世界大战》中，也拍起了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戏码。可见，在地球人心目中，外星人向来就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物。正如更高的技术文明并不等于更高的道德文明，所谓“远方的文明朋友”，谁说不会是“门口的野蛮人”？

实际上，外星人不过是地球人的一个镜像。对外星人的这种复杂态度，反映的是人类对自身的暧昧认知。“星际唱片”的制作者们在准备这份“致外星生命的地球档案”时，就有过左右为难：是只向外星人传递地球美好的一面呢，还是把地球野蛮、黑暗的一面也告知外星人？“信念”和“真实”，哪个更重要？最终，“星际唱片”选择了前者。因此，这张“唱片”作为地球人类的“文明宣言”和“道德宣言”，传递的与其说是一个“真实”的地球，不如说是一个“信念”的地球。对人类文明来说，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种复杂的“真实”，有时候我们又需要一种简单的“信念”。

1985年，“星际唱片”的缔造者卡尔·萨根出版了科幻小说《接触》。小说描写人类第一次电视实况转播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希特勒在开幕式上演讲，电波信号传到了外星人那里。小说虚构了人类与外星人之间展开的一段关于人类命运的对话：

（人类）：如果纳粹统治了地球，又发展出星际飞行的技术，外星人会介入吗？

（外星人）：不会。任何侵略性的文明，最终都会走向自我毁灭，这是它们的天性，无法避免的。我们会任其自生自灭。

（人类）：你们了解到的第一个人类可是希特勒啊！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接触人类？

（外星人）：这当然是个警告。我们看得出你们有大麻烦了，然而你们的音乐传达出了别的东西。拿贝多芬的曲子来说，它让人觉得希望尚存。

是的，正如小说中所揭示的，地球的兴衰存亡、人类的命运最终只能由人类自己来决定。“旅行者”和“星际唱片”，如同一个星际“漂流瓶”。它的拾取者并不是外星人，而是人类自身。（责编：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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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的音乐清单（部分曲目）

■德国巴赫《F大调第二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一乐章，慕尼黑巴赫管弦乐团演奏，卡尔·李希特指挥

■爪哇伽美兰《花的种类》

■中国古琴曲《流水》，演奏者：管平湖

■刚果俾格米女子的成人礼歌

■澳大利亚原住民歌曲《晨星》与《魔鬼鸟》，桑德拉·霍尔姆斯录制

■墨西哥传统歌曲《铃铛》，演奏者：洛伦佐·巴切莱塔和他的乐队

■美国歌曲《约翰尼·B.古德》，作曲及演唱：查克·贝里

■新几内亚木号曲，罗伯特·麦克勒南录制

■日本尺八曲《鹤之巢笼》，演奏者：山口五郎

■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第三组曲》，“加沃特舞曲”，演奏者：亚瑟·葛罗米

■奥地利莫扎特《魔笛》，“第14 号夜后咏叹调”，女高音艾达·莫泽尔，巴伐利亚州歌剧院，沃尔夫冈·萨瓦利希指挥

■格鲁吉亚合唱曲《查科鲁罗》，莫斯科电台录制

■秘鲁排箫和鼓合奏曲，利马文化之家录制

■美国乐曲《忧郁的蓝调》，演奏者：路易·阿姆斯特朗与他的乐队

为什么选择这些音乐

从古埃及祭祀太阳神的颂歌、佛教里笙管齐奏的音乐，到当下歌词里频繁出现“月亮”与“星星”的流行曲，日月与星空始终是人间音乐的重要主题。每当夜幕降临，人们仰起头来，就能进入一个超越尘俗的世界，从中获取音乐的灵感。这张星际唱片上87分半钟的音乐，可以算作对日月星辰的一点点回馈。我们希望用这27段音乐代表数千年来的高贵传统，同时显示出人类文化的多样性。

为此，我们为遴选曲目确立了两项原则：首先，曲目必须涵盖地球上大多数地区的文化，而不局限于美国社会熟悉的音乐；其次，也不能仅仅为了顾及某个地区而选择某件作品。每一段入选的音乐，都应当引起你的思考，触动你的心灵。正如音乐学家罗伯特·布朗在这个项目初期说的那样：“如果我们向宇宙中送出的音乐不能让自己深深感动，那又何必做这件事呢？”

我们后来发现，我们至多只能实现第一个目标。在固有的文化偏见和紧张的日程限制下，我们必须尽量把视野投向西方以外的世界，尽管我们对于那里的音乐的了解少得可怜。在西方世界，你可以轻松地找到数以千计张巴赫作品的唱片，但是格鲁吉亚或者非洲原始部落音乐的唱片却寥寥无几。我们很容易获得著名钢琴家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的演奏，但古琴演奏家管平湖的录音几乎没有,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撰写的文章，有助于理解他的音乐，但是爪哇岛传统的伽美兰音乐却没有留下文字介绍。地球只是宇宙中一个极小的微粒，但是它也包含了许多更小的世界。

最终选入唱片的音乐，有一半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民间音乐。我们要感谢布朗、洛马克斯和其他朋友们。只有少数的人会执着地献身于“主流”之外的音乐遗产，他们艰苦的工作在西方社会鲜能得到资助，因为许多人都认为自己所属的文化总是高于其他陌生的文化。